藏傳佛教是在雪域成長和發展起來的一種具有鮮明西藏特征的佛教傳統,但它不是藏族獨家的信仰,而是西藏、西夏和漢族、蒙古族、滿族以及歷史上的畏兀兒等中華民族共同體內諸多民族百姓的共同信仰。
中國古代歷史上,藏傳佛教是西夏、元、明、清等多個王朝占主導地位的宗教,它在中國古代諸多民族間的傳播和弘揚,曾是連接這些王朝的重要的文化和精神紐帶,它深刻地改變了古代中國政治、民族和宗教文化的面貌。
近二十年前,我們提出了“漢藏佛教”這一概念,以回應于西方學界長期占主導地位的“印藏佛教”概念,嘗試從漢藏佛教這個視角出發來研究藏傳佛教生成、發展的歷史,揭示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之間的緊密聯系。
其實,藏傳佛教不只是佛教于西藏本土化的產物,而且也是佛教中國化的偉大成果。

▲莫高窟第384窟,北壁佛龕外東側繪制的如意輪觀音。(圖片來源:敦煌研究院官網)
(一)前弘期與漢傳佛教的碰撞
藏傳佛教前弘期的歷史與漢傳佛教的傳入和對漢文化的吸收有密切的關聯,吐蕃王朝時期所譯佛經中有很大一部分譯自漢文佛經。
吐蕃大譯師法成(約755—849年)曾被陳寅恪先生稱為溝通東西學術的“一代文化所托命之人”,他兼通漢、藏、梵文,其譯經成就堪比漢傳佛教史上的大譯師鳩摩羅什(343—413年)和玄奘法師(602—664年)。
而前弘期藏傳佛教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是公元8世紀末期發生在印度漸門派上師蓮花戒和中原頓門派禪宗和尚摩訶衍之間的“吐蕃僧諍”(792—794年,中原“頓悟”思想與印度“漸悟”思想之間的一場佛學辯論)。

▲位于西藏山南的桑耶寺,始建于公元8世紀吐蕃王朝時期。(圖片來源:澎湃網)
盡管這一事件后來被后弘期佛教史家構建成了藏傳佛教史上的一個“記憶之場”,“和尚之教”被妖魔化為外道和異端的代名詞,可它不過是新譯密咒派建構“西番中國”形象的犧牲品——中原禪宗佛教曾在吐蕃廣為傳播,是一個無可爭議的歷史事實。
就像傳說中和尚摩訶衍臨離開吐蕃時留下的那只靴子一樣,“和尚之教”并沒有完全離開西藏。它與藏傳佛教所傳“大圓滿法”“大手印法”和“他空見”等教法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聯,還值得我們做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二)后弘期在西域的生根交融
藏傳佛教很早就東向發展,開始其持久的中國化歷程。公元8世紀中至9世紀中,吐蕃王朝統治西域地區,自此以藏傳佛教為核心的藏族文化便與西域諸多民族緊密相聯,開始了他們之間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
歷史上的敦煌一直是漢藏文化與西域文明交流的一個交匯點,漢藏兩種佛教傳統曾于此匯集,漢藏佛教已初現雛形。

▲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唐代古藏文《般若波羅蜜多經》。(圖片來源:澎湃網)
敦煌出土的漢藏文佛教文獻中,可以看到漢傳佛教禪宗文獻曾被大量翻譯成藏文,表明漢傳禪宗佛教曾在吐蕃廣泛流傳;而且,也有許多屬于舊譯密咒的藏文文獻和圖像藝術,說明藏傳佛教寧瑪派所傳的舊譯密咒文獻和修法,至少于公元9、10世紀在吐蕃占領的敦煌地區已經相當流行。
雖然吐蕃占領和統治西域的時間不足百年,但卻留下了深刻的文化印記和持續的宗教影響。不但直到12世紀藏語依然是于闐地區居民的通用語,而且藏傳佛教于此地的傳播不絕如縷。及至蒙古汗國和元朝時期,深受藏傳佛教影響的畏兀兒人成了西藏喇嘛和蒙古統治者之間開展宗教文化交流的重要橋梁。

▲敦煌壁畫中的于闐都城。(圖片來源:澎湃網)
12世紀初,藏傳佛教新譯密咒開始在西藏成為占主導地位的密教傳統,并開始在西夏王朝廣泛傳播。
近年來,對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和漢文藏傳佛教文獻的研究表明,西夏佛教是藏傳佛教后弘期歷史的一個重要篇章。其中我們見到了后弘期藏傳密教大師米拉日巴(1052—1135年)所造“拙火定”修法儀軌的漢文和西夏文譯本,這說明它們在雪域本土和在西夏的傳播幾乎是同時發生的。
此外,在黑水城文獻中還有大量藏傳密教文獻,它們源自寧瑪、噶當、薩迦和噶舉等各種不同的傳規,這表明藏傳密教于西夏的弘揚幾乎與其本土同步,它或曾于西夏享有“國教”地位,西藏喇嘛是西夏國王的帝師。

▲黑水城城墻西北角的佛塔(1908年)。(圖片來源:澎湃網)

▲黑水城出土漢文與西夏文的藏傳密教文獻(俄羅斯東方文獻研究所提供圖片)。澎湃網發
自此以后,西藏各地出現了很多源自西夏王族的被稱為“彌藥”和“木雅”的部族群體,西夏也被后弘期佛教史家普遍認同為一個佛教王國。其歷史成為藏文教法源流類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篇章,西夏和西藏從族群和宗教兩個層面都已深刻地交融在了一起。
(三)元朝時期的廣泛傳播
藏傳佛教在蒙古汗國和元朝同樣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從蒙古王子闊端與薩迦班智達叔侄于涼州結盟開始,藏傳佛教不但成為蒙古人的宗教信仰,徹底改變了蒙古人的精神世界,而且在其統治下的廣闊版圖內得到了最廣泛的傳播。元朝除蒙古人以外,還有包括漢人、河西黨項人和畏兀兒人等在內的各族人等,均大量信奉藏傳佛教。
元朝對西藏地方的直接統治,也給西藏喇嘛走向世界提供了極大的便利,藏傳佛教從此進入了東西方宗教世界的視野之中。藏傳佛教在元朝的政治和宗教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薩迦喇嘛世代出任元朝帝師,并主宣政院事,統領天下釋教。
有元一代,藏傳佛教各教派,如薩迦、寧瑪、噶舉等教派的諸多大師,都曾到中原傳法,元大都(今北京)成了藏傳佛教的一個中心,藏傳密教的各種修法都曾在元朝宮廷內外廣泛傳播。

▲妙應寺白塔,始建于元至元八年(1271年),是元大都遺存下來的重要標志。(圖片來源:澎湃網)
大量的藏傳密教文獻被翻譯成漢文、蒙古文和畏兀兒文等。吐魯番出土的古回鶻文文獻中,其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藏傳密教文獻,這說明在元末開始皈依伊斯蘭教之前,畏兀兒人也主要是藏傳佛教的信徒。
元朝統治中國不足百年,但留下了豐富的政治和文化遺產,它對藏傳佛教的信仰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的面貌。西藏地方與歷朝中央政府間臣屬關系的長期維持,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于藏傳佛教喇嘛與歷代王朝統治者和大量信眾之間緊密的宗教聯系。
蒙古族自元朝以來普遍信仰藏傳佛教,也改變了中國北方和西北民族、邊疆的政治、地域和宗教文化面貌。同時,蒙古人長期以來在西藏地方的政治和宗教史上都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從八思巴與忽必烈,到三世達賴喇嘛與俺答汗、五世達賴喇嘛與固始汗,他們之間都建立起了“施供關系”,體現了蒙藏之間緊密的政教關系。

▲忽必烈與八思巴會見圖。(圖片來源:武威市涼州會盟紀念館)
乃至清朝乾隆皇帝也明確表明,清之所以興黃教,其目的就在于安撫眾蒙古,藏傳佛教信仰已將蒙藏民族凝聚在了一起,這是藏傳佛教中國化的重要歷史成果。
在蒙古汗國和元朝空前的大一統和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藏傳佛教于漢、藏、蒙古等民族及西夏、西域等地中得到了廣泛的傳播,這是藏傳佛教中國化的一段輝煌歷史。
蒙古人迅速接受藏傳佛教有其深刻的西夏背景,而藏傳佛教于元代的廣泛傳播,為其后明、清二代更廣泛深入地接受藏傳佛教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四)明朝時期的新突破
從西夏至元、明、清三代,西夏人、蒙古人、漢人和滿人共有的藏傳佛教信仰成了將這幾個王朝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重要紐帶,藏傳佛教于西夏、元、明三代政治和宗教體制中扮演了幾乎相同的角色。
元明更替之后,明代統治者對藏傳佛教的熱衷和支持較之其先朝的蒙古汗王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成祖永樂皇帝即位不久就邀請五世噶瑪巴(哈立麻)上師入朝,齋天下僧二萬余眾,在南京靈谷寺建普度大齋,為他的父母明太祖夫婦超度薦福,人稱“南京奇跡”。

▲《噶瑪巴為明太祖薦福圖》,記錄了這一盛況。(圖片來源:澎湃網)
明成祖還曾廣邀烏斯藏名僧大德進京朝覲,先后分封了三大法王、五大教王,并準許二千余名西番僧人長期居京自效,為朝廷提供宗教服務。
有明一代,北京是藏傳佛教的一個中心,不但城中心有番經廠,常年舉行各種法事、法會,而且在城西郊更有許多藏傳佛教寺院。有的寺院內竟居住有數千西番僧眾,形成了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西域僧團”。
幾乎所有烏斯藏著名寺院都曾與明廷建立了朝貢關系,今天可見的漢譯藏傳密教文獻,絕大多數都出自明代初年,明代修習藏傳密教的漢人弟子數量遠遠超過了元朝。明廷中被封授為國師、法王、西天佛子的高僧,也多為藏傳佛教的喇嘛。總之,明代藏傳佛教中國化較之前朝有了新的突破,藏傳佛教的地位和影響力高居于漢傳佛教之上。
(五)清朝時期的制度化干預
與明朝一樣,藏傳佛教得到了清朝統治者們的積極倡導和支持,它是清代占主導地位的佛教傳統。
清王朝的統治者們,如順治、康熙、雍正和乾隆等皇帝,曾對藏傳佛教表現出了虔誠的信仰。盡管乾隆皇帝一再聲明他自己興黃教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即是為了安撫眾蒙古,但從他的一系列行為中不難看出他也是一位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
例如,他在宮中建造了自己修習藏傳密教的私廟——梵華樓,收藏了一大批藏傳密教儀軌,還發起和推動了藏文大藏經的滿文翻譯工程;他的陵寢設計成了藏傳密教的一個壇城,等等。
乾隆皇帝還在熱河行宮四周興建外八廟,不但標示了大清的政治和宗教地緣設計的改變,而且也為藏傳佛教于內地的傳播提供了永久和方便的道場。

▲河北承德避暑山莊外八廟之一的普陀宗乘之廟,有“小布達拉宮”之稱。(圖片來源:新華網)
此外,清代的國師也都是藏傳佛教的上師,像章嘉呼圖克圖等駐京呼圖克圖,為藏傳佛教于清代宮廷內外的傳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們和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一起,是整個大清國的釋教領袖。
藏傳佛教承續了西夏、元、明三代的發展態勢,于清朝統治下的多民族百姓中間得到了更廣泛和深入的傳播,實現了進一步的中國化。而乾隆皇帝樂以菩薩皇帝視世,對藏傳佛教于清朝版圖內的傳播和發展做了很多政治干預,如制定“金瓶掣簽”制度等,以加強對藏傳佛教的管理,推動了藏傳佛教中國化的進程。
佛教自吐蕃時期傳入雪域高原,已經接觸到漢傳佛教,自此便開始了“中國化”的歷程。又歷經西夏、元、明、清時期的漢藏佛教融合,形成了傳承至今、有別于印度佛教的藏傳佛教之獨特風貌。可以說,藏傳佛教是中國佛教重要的組成部分。
(來源:道中華,作者沈衛榮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清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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